「人生如夢」心態的自我心理學分析

 

—— 由《紅樓夢》第一回談起

 

 

【挪威】艾皓德 

 

 

《紅樓夢》甲戌本第一回裡,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警告那塊巴不得下凡為人的頑石說,紅塵中雖有些樂事,但瞬息間則「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最後還加了一句「倒不如不去的好。」他們對人生價值的態度似乎是否定的。按旁邊的脂批,「四句乃一部之總綱」,所以這兩位仙人的心態很可能反映了作者的想法。[i]

          本文嘗試從自我心理學角度試探性地分析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代表的這種經常出現於中國文學作品中的心態。

 

 

一、「人生如夢」心態

 

簡單地說,「人生如夢」心態將人生的一切都視為是無永恆價值的。其哲學基礎有時在道家的陰陽論,有時在佛教的色空論。陰陽論將人生視為大自然循環的一部份,人的盛衰生死就如同春夏秋冬四季的變化一樣自然。色空論主張現實世界是虛幻的,由我們意識的局限性所造成。兩種思維可以總歸一句「人生如夢」,因為「夢」既能代表「短暫」又能代表「虛幻」。

          在典型的例子裡,這種心態是在作者遇到打擊之後出現的。這些打擊似乎提醒作者不要把眼光放在無永恆價值的事情上,要「看破」人生的萬變無常、虛構幻覺的本質。從哲學角度看,這種思想有一定的道理。從心理學角度看呢,它可以起到兩種互相矛盾的作用。表面上,它是叫人不要太執著於那些造成打擊的事情,要放開。實際上,它的主要作用有時在於給予安慰,讓人的自尊心不致受到太嚴重的傷害。換句話說,表面上他叫人看清事實真相,而實際上,他有時反而幫助人忘卻事實的一部份,即打擊所帶來的痛苦和傷害。本文旨在探討這兩種心理作用以及相互之間的矛盾關係。

          所謂「自我心理學」(self psychology) 是心理分析學派的一個分支。它與佛洛伊德學說不同,重點不放在本能的發展上,而放在自我 (self) 的發展上。人的自我包括許多不同的自我意像 (self-image) ,即對自己的印象、看法或想法。這些自我意像,有的引起優越感或其它令人滿足的感覺,有的引起自卑感或其它令人不舒服的感覺。遇到較大的打擊時,人容易產生難以忍受的自卑感,而為了避免這種痛苦,他常常設法抓住一些帶來優越感的自我意像。在自卑與優越的爭執之中,人可能形成一種虛假的自我 (false self)。這種虛假的自我是自衛性的,補充性的,其主要作用在於保護一種過份脆弱的自尊感,使其不致受到嚴重的傷害。因此,虛假的自我過份僵硬,缺乏彈性,不容易適應新的挑戰,以致往往與事實有相當大的距離。反過來說,真實的自我 (true self) 較有彈性,比較容易適應千變萬化的現實生活,應付新的挑戰,接受打擊,因此也比較合乎事實,無須為了保護過份脆弱的自尊感而執著於不實際的自我意像。從自我心理學角度看,虛假的自我是不健康的,只有真實的自我才是健康的。每一個人的自我都有脆弱的地方,因此每一個人有時也都陷入虛假自我的困境。心理治療的目的在於擴大真實自我的範圍,減少虛假自我的影響。[ii]

 

 

二、《紅樓夢》

 

接下來,我將從自我心理學角度分析《紅樓夢》中出現的「人生如夢」心態。除了最後講到賈寶玉時,我的分析大都從第一回出發。

          《紅樓夢》是圍繞著作者生命中的大打擊而寫的。關於《紅樓夢》的主題,意見分歧,應算是多重主題吧。[iii] 其中一個主題就是上述的「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觀點。這四句話可以解釋得很具體,將其視為是形容賈家(或現實生活中的曹家)由「樂」至「悲」的經過;但也可以解釋得比較抽象,將其視為是形容人生的本質。若採取第二個解釋,這四句話表達的乃是典型的「人生如夢」心態。

          《紅樓夢》隱藏心態的線索主要見於作品本身,有時也可以參看脂批以及其它有關曹雪芹的資料。《紅樓夢》的心理描述比大部分其它中國文學作品直接,脂批又常常指出書中的描述和作者的心態之間的關係,所以《紅樓夢》隱藏心態的線索相當多,這裡只能談到其中一部份。

 

 

三、「夢幻」與「風塵」

 

《紅樓夢》第一回中的甄士隱和賈雨村代表兩個不同的人生態度。按第一回的回目,甄士隱代表夢幻式的生活,而賈雨村代表風塵中的生活。由於這種差別,所以甄士隱的心理活動(即「試通靈」)富有高尚的精神意義,而賈雨村的心理活動(即「懷閨秀」)則充滿了通俗的感情色彩。甄士隱心理活動的對象是個通靈頑石,而賈雨村心理活動的對象是能滿足其慾望的一個女孩。其實,「閨秀」除了代表「女性」以外,也兼具「富貴」之義,其實賈雨村對名利的慾望比他對女色的慾望更加強烈。

          表面上,這兩個人生態度是互不相容的。在筆者看來,它們卻是屬於同一個人,即《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因此,分析這兩個人之間的對比就等於分析作者內心存有的兩種互相矛盾的自我意像。

          有的學者認為,《紅樓夢》的每一個人物都代表一個在曹雪芹生活中出現過的人,有的則認為只有一部份人物是有這種根據的。更有些學者認為小說中的某些人物是兼具兩個或兩個以上現實生活中人的特點,而不是代表某一個特定的人。除了這三個觀點以外,還有第四個可能性,即現實生活中的人兼具兩個或兩個以上小說人物的特點。我想,甄士隱和賈雨村就是這樣的例子。

          甄士隱是作者比較喜歡的一個人物,他是「神仙一流人品」。他和作者有兩個重要的共同點。第一,他們兩個都是從富貴的日子陷入貧窮的境地。第二,他們都似乎有能力通過「夢幻」來認識另外一個一般人所不知的境界。或許可以說,甄士隱代表作者的理想自我。

          對於賈雨村呢,作者傾向於鄙視的態度,最痛恨他以名利為主的狡猾和自私,雖然也不致全然否定他。其實,賈雨村和作者也有幾個重要的共同點。他們兩個都在過著貧窮的日子,但同時也都懷著對富貴生活的幻想,儘管這種幻想就作者而言是對過去的留戀,而就賈雨村而言是對未來的希望。再說,他們兩個都用閨閣中的女孩來代表對富貴生活的幻想。甲戌本將賈雨村和作者在這方面的共同點描寫得很清楚:

 

開卷即云「風塵懷閨秀」,則可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

 

可見風塵懷閨秀者不只賈雨村,作者也是。若說甄士隱代表作者的理想自我,那麼,賈雨村或許能讓我們看到作者的另外一個自己不喜歡的面目。

          甄士隱到最後隨著跛足道人「飄飄而去」,不但將自己的家庭置之不顧,而且也背棄著賈雨村代表的紛擾的現實生活,去精鍊他的「人生如夢」心態。跛足道人念的「好了歌」以及甄士隱編的「註解」都將人生的一切視為是無永恆價值的。這兩首歌都用出乎預料之外的大轉變來代表人生的千變萬化的本質。它們的心理作用之一很可能在於給人生中的大打擊賦予高尚的哲學意義。「好了歌」雖寫得極其通俗,但仍能使甄士隱當場徹悟,可見作者認為它深入淺出。

          用心理學的眼光看,「好了歌」和甄士隱的「註解」有一個一般人沒注意的成分,即一種不太大方的心態。比如說,「好了歌」叫人不要把妻子看得那麼重要,不是因為情欲有礙於精神生活,而是因為這妻子將來可能是屬於別人的:「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好了歌」叫人不要把兒女看得那麼重要,也不是因為家庭生活有礙於修心養性之道,而是因為兒女將來未必會回報:「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甄士隱的註解更加直接地表達這種不甚慷慨的心理:「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好了歌」和甄士隱的「註解」主要告訴我們,這世界不可靠,即使投入再多的精神和感情,將來未必有回報,因此,最好不要投入。這正好合乎甄士隱的痛苦經驗,可能也反映作者的心態之一。這種道理,與其說它屬於一種高尚的精神境界,不如將其視為充滿著對人生的失望和悔恨的不滿心態的表現。假如真地看破了,為他人作嫁衣裳有什麼不好?

          人生的大打擊容易使人跌入十分痛苦的自卑感。為了保護自尊,人可能發展出許多不同的心理自衛,包括「好了歌」和甄士隱「註解」中的「人生如夢」心態。

          以上的討論極其認真地探討了「好了歌」和甄士隱的「註解」所表達的心態。實際上,書中對甄士隱遇上跛足道人的描述頗富幽默感。我們當然還是可以認真地討論這個故事所表達的意義和其中隱藏的心態。但我們也不要忘了,最有助於減輕自卑和痛苦的因素,往往就是人的幽默感。

 

 

四、「作者自云」

 

雖然《紅樓夢》常常被視為是自傳式的小說,其實作品中只有一小段是讓我們直接聽到作者本人的「聲音」。那就是第一回開頭的「作者自云」部份。此段可視為第一回回目的註解。所有在回目中出現的詞語,除了「閨秀」改為「閨閣」以外,均見於此段。「作者自云」部份是否曹雪芹自己寫的,無從確知。無論如何,其內容大概能反映曹雪芹對自己人生及其與小說之間的關係的一種感想。

          從自我心理學的角度看,此段描述了作者的自卑感。他犯了「半生潦倒之罪」,不但沒有做官,連一個營生之道都沒有,現在過的是窮日子。曹雪芹的遭遇不好,實際上與他「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沒有多大的關係,但內心的感覺畢竟往往是不合理的,感覺上他確實覺得自己有罪。另外一個造成自卑感的因素在於他認為自己各方面不如他小時候接觸的那些女孩們,因此感到很慚愧。現在,無論是「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的外在條件或「愧則有餘,悔又無益」的內心自責都使作者感到十分痛苦。

          或許會有人認為,此段的自卑只是一種謙虛,並不代表作者真正的感覺;也可能會有人認為,此段是「遊戲筆墨」,在讀者都知道作者的風流瀟灑的前提下所開的諷刺性的玩笑。這兩種說法都有幾分道理。然而,此段對自卑感的描述是極其逼真而且頗具特色的,遠超過一般敷衍了事或客套的謙虛話。再說,這種自卑感和小說中的其它題目(如多餘的頑石、愛女子厭男人,見下)有密切關係,可見這不是偶然性的玩笑,而是屬於作者的一種基本的心態。因此,此段即使有三分謙虛,三分幽默,至少還有四分是表示真心的感覺的。

          在很大程度上,《紅樓夢》可視為一本回憶作者輝煌過去的小說。從心理學角度看,這些回憶可能起到兩種正好相反的作用。一方面,回憶童年時代的富貴生活可能讓作者陶醉於過去的輝煌來遮掩現在的墮落。曹雪芹對「當日所有之女子」的理想化以及全書對「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的留戀都可能是逃避現實的表現。用自我心理學術語,這等於補充性地維持一個虛假的自我。但另一方面,作者重複地回憶當時由富貴生活突然跌入貧窮境地的震撼也可能與接受心理治療的病人躺在醫生的沙發上回想童年的創傷有類似的效果,可以漸漸地緩解他對痛苦經驗的恐懼和排斥,讓他放開對幼時天堂的留戀。書中一直重複地回到「樂極悲生」的主題,大概可以說明,作者除了陶醉於過去的輝煌以外,也確實藉著撰寫《紅樓夢》來正面面對他人生中最痛苦的事情。用自我心理學術語,這等於建立或實現真實的自我。

          作者曾經過著富貴的日子,但後來與甄士隱一樣在極短的時間之內跌入了貧窮困苦、走投無路的困境中。他失去了一切他所喜愛的東西。「樹倒猢猻散」以後,他再也見不到大部分與他親近的人,包括「當日所有之女子」。到了他的晚年,他甚至於喪失了自己的兒子(甄士隱喪失了女兒),大概也和甄士隱一樣「晝夜啼哭,幾乎不曾尋死」。

          作者和甄士隱一樣也「曾歷過一番夢幻」,所以甄士隱做夢時所接觸的超現實境界,作者大概認為他自己也接觸過。這就是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的境界;「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思想由此而出。若說甄士隱「本是有宿慧的」,那麼,作者可能也自認其智慧比別人高一節。他撰書的目的不僅在於敘述一些過去的瑣事,而更在於從中擬出一些人生的大道理來傳達給讀者。他雖然一再強調這只是一本「悅世之目,破人愁悶」的書,只希望讀者「把此一玩」,但許多版本在「作者自云」部份之後加了一句:

 

       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

 

「夢」和「幻」是佛教用語,和「萬境歸空」觀念是屬於同一個思想體系。所以「提醒閱者眼目」等於使人看清世事之虛無,看破紅塵,進入高尚的精神境界。果然,檢閱抄錄此書之後,空空道人乃「悟空」了。

          從心理學角度看,「萬境歸空」的思想與回憶過去的內心活動一樣可能起到兩種正好相反的作用。一方面,這種思想可以幫助作者放開對過去理想的執著,在遇到打擊之後重新擬定新的生活目標。這樣的作用有助於建立或實現真實的自我。但另一方面,這種思想之下似乎也隱藏著許多尚未解開的內心癥結。曹雪芹仍然懷念過去的富貴,也仍然想念當日的閨秀,只是這些都早已消失了,也不太可能再重新出現。他並不是自願放開對富貴日子的留戀,而是被迫放棄回到那種日子的希望。換言之,曹雪芹在現實生活中所嚮往的東西,他永遠不可能達到。為了緩解內心中的痛苦與自卑,他只好把自己的慾望轉移到超現實的境界裡,這樣就減少了再度失敗的可能性,也促進了他的優越感,讓他覺得自己的智慧比別人高。在這樣的條件之下,高尚的哲學思想起到自我安慰和自我逃避的作用,成為虛假自我的思想基礎。

          總而言之,曹雪芹對過去的回憶以及他「萬境歸空」的觀念有時對實現真實的自我不但無利,反而有害。他似乎利用這些心態來彌補人生上的缺陷,逃避內心中的痛苦與自卑。這種作用與喝醉的作用接近。曹雪芹頗愛喝酒,甚至愛到身體受到影響的地步。喝了酒,他就可以暫時忘記自己的悲劇、姑且淹沒自己的痛苦。值得注意的是,中國文學史上的道家,自竹林七賢的出現至今,往往給酒賦予崇尚的精神意義。這可能與「人生如夢」心態的逃避作用有密切關係。

 

 

五、多餘的頑石

 

脂硯齋常常提醒讀者,女媧練石補天之後所剩的一塊未用的石頭其實代表《紅樓夢》的作者。書中說到此石「無材補天,幻形入世」一事時,脂硯齋按:「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提到石頭「枉入紅塵若許年」時,脂硯齋按:「慚愧之言,嗚咽如聞」。說女媧煉成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石頭,而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時,脂硯齋說:「數足,偏遺我『不堪入選』,句中透出心眼。」石頭的「無材補天」和作者的「一事無成」是相同的道理。石頭「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也頗像作者的「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以俗眼觀之,石頭和作者都是多餘的,因此,兩個都產生了自卑感。

          但石頭也有些不凡之處。它「靈性已通」,大概等於說它和作者一樣能達到一種一般人達不到的境界。據石頭自己說:「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這句話似乎完全反映了作者的內心矛盾,即優越和自卑並存的複雜心態。如果說,一個民族的神話代表該民族對其所處的環境的一種詮釋,那麼,多餘頑石的故事可以說是《紅樓夢》作者對自己處境的一種神話式的詮釋。

          除了作者個人的心態以外,「質雖粗蠢,性卻稍通」的想法也反映了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個重要的觀念,即莊子的所謂「無用之用」。莊子的樹越粗、越難看、越不適合作為木材,就越能夠按正常的自然規律活下去而不致被砍死。同樣地,石頭因為「無材不堪入選」,所以不需要和其它石頭一樣填補天上的隙縫。按程甲本之言:

 

            那時這個石頭因媧皇未用,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

 

莊子這樣的例子很多,許多人雖然外表上很醜陋(比如殘廢),但精神上卻過得很充實,甚至於得道。

          癩頭跣腳的和尚和跛足蓬頭的道人也都是這種人物。他們不但長像有問題,而且行為也不合乎一般的規矩,都「瘋瘋癲癲,揮霍談笑」。提到他們「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別」時,靖藏本的眉批說:「作者自己形容。」其它幾個版本說:「這是真像,非幻像也。」有其它資料顯示,《紅樓夢》的作者又矮又胖,長得並不好看。即使他的外表不像二位僧道那麼奇怪,但他的確也應是「內在美」多於「外在美」。

          智通寺的老僧是另外一個例子。他「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但又住在一個門旁掛著一幅表達全書宗旨的對聯的一座廟裡: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賈雨村看到這幅對聯時,認為「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頭來的」。雖然看到那老僧時他感到不耐煩,馬上離去,但恐怕他最初的反應還是比較正確吧。

          古書中出現的女媧煉石補天的故事也含有類似的思想成分。按淮南子覽冥訓,「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可見連最崇尚的天也有缺陷,何況是人!這種觀念與儒家的完美無缺的天截然不同。從這個角度看,作者和石頭的弱點只不過是上天的缺陷的反映而已。

          由自我心理學角度看,「多餘的頑石」的故事反映了作者內心的優越感和自卑感之間的爭執。「無用之用」的思想要人放棄十全十美的不實際理想,接受自己的弱點。在這種思想的影響下,作者或許比較容易接納心裡的自卑感。但「無用之用」的思想有時也可能有補充作用,給作者的失落感賦予高尚的哲學意義,使他將自己視為與宇宙的脈絡同行。這樣,他不但可以獲得安慰,還可以達到一種優越感,認為自己比那些追求完美的凡人更加高尚。

 

 

六、賈寶玉

 

賈寶玉和作者之間的關係十分複雜。胡適之先生認為,賈寶玉就是《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吳世昌先生認為,賈寶玉是以曹雪芹和脂硯齋兩個人為模特而。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賈寶玉純粹是一個小說人物而已,但和大部分小說人物一樣吸收了一些真實人物(包括作者和脂硯齋)的特點。

          以上指出,多餘的頑石即代表作者。那麼,這塊石頭若是「幻形入世」之後成為賈寶玉,賈寶玉似乎也應該是代表作者的。但小說在這方面沒有交代得很清楚:這塊石頭入世之後,到底變成了賈寶玉呢,還是變成了賈寶玉在出生時嘴裡含著的那塊美玉?請考慮以下幾點:

          一,「此石墮落之鄉,投胎之處」一文明說頑石變成了人。賈寶玉的名字就是石頭上面所寫的「通靈寶玉」的最後兩個字,所以石頭很可能變成了賈寶玉。但這塊石頭和賈寶玉嘴裡含的那塊玉也是相同的,甚至上面刻著同樣的字。

          二,神瑛侍者也「下世為人」,而且神瑛侍者和絳珠草的故事也顯然在說明賈寶玉和林黛玉的背景。但神瑛侍者就等於多餘的頑石嗎?它和多餘的頑石一樣「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但只有程甲本明說神瑛侍者就是多餘的頑石,諸脂本並未提及,甚至似乎將頑石和神瑛侍者視為兩個不同的個體。神瑛侍者和多餘的頑石打動煩心的地點也不一樣。

          三,第一回裡有四次管這塊石頭叫做「蠢物」,而第三回裡林黛玉用同樣的字眼來指賈寶玉。這好像說明石頭就是賈寶玉,但脂硯齋卻不以為然:「這蠢物不是那蠢物,卻有個極蠢之物相待」。

          四,只有後四十回很明顯地指出賈寶玉就是石頭,而嘴裡含的那塊美玉有提醒他,讓他回想自己「來歷」的作用。

          總而言之,石頭有可能變成了賈寶玉,但也有可能變成了那塊美玉,兩種說法都有道理。這兩種說法表面上似乎是互相矛盾的,但在神話式的小說世界裡還是可以並存,因此,我認為,兩個都可以成立。下圖試著說明,賈寶玉在超現實世界裡和小說外的現實世界裡的「來歷」:[iv]

 

 

 

 

 

                                                賈寶玉來歷表

  小說中的            多餘的頑石                   通靈寶玉              神瑛侍者

  超現實世界       

 

  小說中的                     賈寶玉                 通靈寶玉

  現實世界

 

  小說外的                     曹雪芹                 脂硯齋

  現實世界

 

 

這裡主要討論賈寶玉、石頭和作者之間的關係。

          賈寶玉和曹雪芹至少有兩個比較明顯的共同點,即不認真上學和愛女子厭男人的心態。按「西江月二詞」,賈寶玉「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又「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頗像曹雪芹的「一事無成」以及「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賈寶玉「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也頗像曹雪芹對「當日所有之女子」的欽佩。

          但賈寶玉也有幾點和作者不同。

          首先,他顯然比作者長得好看。連一味把他的弱點都揭露出來的「西江月二詞」也承認他「生得好皮囊」;林黛玉初見他時,賈寶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眼似桃瓣,睛若秋波」,形容得有點過分好看。

          賈寶玉比作者好看,可能是作者為了迎合讀者的需求而把主人公美化的結果。這種美化在石頭尚未入世之前就已經開始了。因為石頭「質蠢」,所以癩頭和尚用「幻術」把它變成了「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脂硯齋叫我們注意「幻」字,可見這種美貌是虛幻的,是一塊「假」寶玉。脂硯齋又說:「世上人原自據看得見處為憑」,接下來又說:

 

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諺云:「一日賣了三個假,三日賣不出一個真。」信哉。

 

癩頭和尚將頑石變成美玉顯然是為了迎合「世人」的需求。作者用賈寶玉的美貌來代替自己的外表可能也是同樣的道理。

          除了迎合世人的需求,賈寶玉的美化其實也可能正好符合作者本人的需求。以上指出,作者回憶過去一部份大概是為了陶醉於那時的輝煌來遮掩現時的墮落。為了加強這種作用,他往往把過去美化或理想化。「作者自云」部份對「當日所有之女子」的理想化顯然有這樣的功能。對賈寶玉的美化可能也是。

          但賈寶玉和作者不同之處並不限於外表。最大的不同在於作者因為自己沒有好好讀書而感到自卑和懺悔,而賈寶玉反而以違背儒家的好學精神為傲,甚至有點自我陶醉。賈寶玉當然也怕他父親知道他不好好讀書,但那不是因為自己覺得這樣做是不對的,只是因為怕他父親要打他、罵他而已。

          賈寶玉和石頭、作者一樣因自己無法順利地融入社會而感到挫折。但他的挫折中並沒有內疚感或羞恥感的成分。這點和石頭、作者不一樣。賈寶玉將自己的挫折感反而轉移為一種反抗的心態,罵那些成功地融入社會的人是祿蠹。

          這種反抗的心態尤其明顯地表現在賈寶玉的愛情悲劇上:「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賈寶玉未能與林黛玉結婚,並不只是迂腐的儒家傳統所造成的,而是命中注定的:「誰知公子無緣。」。他從夢中起來喊「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一定是見到了掌握人的命運的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賈寶玉對金玉良姻的反抗並非對某個歷史階段的「封建制度」的不滿,而是對命運的抗拒。這種心態與作者和石頭的自卑感截然不同。

          為什麼賈寶玉和作者的個性有這樣的差別呢?

          一種可能是,賈寶玉畢竟是個小孩,又一直在富貴家庭中生活,所以還沒有感覺到不愛讀書的後果。作者則不但早已長大,而且人生中還經過了許多波折。第一百十五回中初次見到賈寶玉的甄寶玉不但名字和他一樣,而且相貌也一模一樣。他小時候的個性也是和賈寶玉一樣的,愛女子厭男人,而且不喜歡讀書。據他自己說,「弟少時也曾深惡那些舊套陳言,只是一年長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懶於酬應,委弟接待」。但他後來的發展倒和賈寶玉不同。他「家遭消索,數年來更比瓦礫猶賤」,和曹雪芹的遭遇是一樣的。等他「世道人情略略的領悟了好些」之後,他就「把少時那一派迂想癡情漸漸的淘汰了些」,覺得「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業方不枉生在聖明之時,也不致負了父親師長養育教誨之恩」。這些話相映著第一回中「作者自云」之言,可見甄寶玉的遭遇和價值觀和曹雪芹長大後的遭遇和價值觀比較接近。或許可以說,賈寶玉代表曹雪芹小時的處境和價值觀,而甄寶玉(無論他是什麼無名作者筆下的人物)則代表曹雪芹長大後的遭遇和價值觀。

          另外一種可能是,就像賈寶玉的相貌經過了美化一樣,他的個性也被理想化了。作者和石頭的個性都是矛盾的,在自我批判和自我陶醉之間徘徊。寫賈寶玉時,作者想避開這種矛盾,因此選了自我陶醉的部份而排除自我批判的部份。作者寫自己和石頭時,仍然真實地反映優越感與自卑感之間的內心爭執;而寫賈寶玉時,卻將其中一個去掉了。

          賈寶玉的個性還有另外一點比作者和石頭更加單純。作者和石頭的優越感有兩個來源,第一個是他們認為自己是「通靈」,第二個是他們以自己的風流瀟灑不拘小節的反傳統態度為傲。後四十回中的賈寶玉也變成了通靈,但前八十回中的賈寶玉主要以自己的風流瀟灑為傲,很少提到超現實境界的道理。他欣賞別人,如秦鐘和柳湘蓮,也是因為他們的風流,與他們對超現實境界的了解毫無關係。這可能又是作者將賈寶玉單純化的一個例子。

          但賈寶玉並不是沒有內心矛盾,只是比作者少一點。作者的自卑感有兩個來源,一個是以儒家規範為基礎的自我批判,另外一個是他對自己性別的鄙視。賈寶玉則只有第二個。石頭本身沒有性別,因此也不可能鄙視自己的性別。但第三回裡,賈寶玉把自己的玉摔到地上去,也是因為這塊石頭代表那可惡的男性。

          以下的表說明作者、石頭和賈寶玉之間的一些心態上的異同點:

 

                               優越感                                      自卑感

 

                   通靈                風流            無用            男性            難看

 

  作者                                                                                (?)

 

  石頭                                                                               

 

  寶玉          前八十回無                                                               

                   後四十回有

 

 

最重要的差別在「風流」和「無用」兩欄。所謂「風流」和「無用」其實是對同樣的或類似的特點的不同角度,都指無法(或不願)滿足儒家在學業和事業方面的要求。對賈寶玉而言,這純粹是讓他覺得自己比別人優秀的一點,而對作者和石頭而言,事情就比較複雜了。

          總而言之,作者、石頭和賈寶玉的異同點都可視為是作者圍繞著自己內心中的優越感和自卑感之間的爭執而寫的。作者和石頭都用「人生如夢」心態來達到優越感,彌補內心中的自卑和痛苦。前八十回的賈寶玉沒有這樣的傾向,後四十回的才有。

 

七、結語

 

以上用一種十分簡單的自我心理學理論架構來分析《紅樓夢》的所謂「人生如夢」心態。書中經常出現對人生價值的消極態度。代表這種心態的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甚至全然否定人生的價值:「倒不如不去的好。」這種心態可以起到兩種正好相反的心理作用:一方面,它可以讓人放開對世俗瑣事的過分執著,而另一方面,它可以成為自我安慰,甚至自我欺騙的思想基礎。從自我心理學角度看,第一種作用等於實現所謂的真實自我,而第二種作用等於建立所謂的虛假自我。

 



[i]           本文蒙于曉星、朱淡文和孫遜提出意見,謹此致謝。

[ii]           Heinz Kohut The analysis of the self (紐約 1983 )James F. Masterson The search for the real self: unmasking the personality disorders of our age (紐約 1988 )

[iii]          參看孫遜著《論〈紅樓夢〉的三重主題》(見於《紅樓夢探究》台北 1991 年)。

[iv]          朱淡文說,賈寶玉形象有青埂峰頑石、神英侍者、賈寶玉、三生石、通靈寶玉和甄寶玉六身,但沒有提到他們和現實生活中人的關係。見《賈寶玉形象探源(上)》(見於《紅樓夢學刊》1996 年第一輯)。